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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標題：時薪20元，我把工作外包給在校大學生

　　最近幾年，一種新的工作形式開始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被廣泛討論——一些在大公司工作的員工為了緩解工作壓力或者應對領導五花八門的需求，選擇將部分工作“外包”出去。無論是策劃、演講稿、項目方案、設計規(guī)劃，甚至朋友圈文案，都可以花小錢找人替自己干活。而這些接活的人被戲稱為“二牛馬”。

　　二牛馬可能是大學生，也可能是失業(yè)、降薪的職場人，或者擁有大量空閑時間的寶媽他們利用業(yè)余時間接活，有些人甚至干脆干起了全職——這份工作雖然沒有五險一金，但勝在靈活，不用忍受通勤、坐班以及令人頭疼的職場環(huán)境。一些二牛馬甚至做起中間商，將接來的活分給“三牛馬”、“四牛馬”——你永遠不知道一份在辦公室展示的PPT究竟出自哪級牛馬之手。

　　根據(jù)他們的講述，有的領導不在乎誰做的對這種行為“視而不見”;但也有領導可以忍受員工求助于A1，卻不能忍受對方找真人，因為風險不可控。新的工作形式對行業(yè)與職場生態(tài)產(chǎn)生沖擊之外，許多人陷入更深的困境:我的工作真的是不可替代的嗎?它究竟有什么意義?

　　“二牛馬”招募手冊

　　按Nico的說法，第一次招募“二牛馬”純屬無奈之舉。她在金融公司做文書工作，去年年底，繁重積壓的任務量搞得她暈頭轉向，Nico找到領導，要求減少一些任務量，被果斷拒絕了。

　　Nico已經(jīng)參加工作十幾年了，在北方這座運轉迅速的大城市輾轉過幾家公司，仍然只是職場普通螺絲釘?shù)囊活w，需要承擔大量重復、機械性工作。加班的頻次和時間都在增加，通勤一個多小時回到家，還要做家務，照顧孩子。

　　休息是奢侈的，職場與家庭將她的時間切割成碎片，直到Nico偶然刷到一篇關于“分包思維”的文章，她突然靈感閃現(xiàn)，覺得自己的工作也可以分包。

　　她在社交軟件上發(fā)了招募帖子，沒想到收到了大量反饋，前前后后找到她的有幾十個人。經(jīng)過簡短溝通，Nico篩選出三四個符合要求的應聘者。她目標明確，需要對方時間靈活，可以隨時接單。“我這邊有（活）立刻找他，他立刻就能處理”。要以自己的時間為主，最重要的是，晚上以及周末可以干活。

　　Nico介紹，她的工作中有部分是機械性的：要定期收集、匯總一些表格或文檔，做格式調(diào)整，并從中整理出關鍵內(nèi)容。“整個表格樣式調(diào)整下來挺費時間的”，現(xiàn)在，Nico用平均每小時20元的極低價格外包了出去。

　　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這群廉價的個體外包接單者被稱為“二牛馬”，是自嘲“牛馬”的職場人自掏腰包找到的最佳代工——魔都上海的玻璃隔間里，白領們年終匯報的PPT也許出自正在大理旅居的數(shù)字游民之手；體制內(nèi)會議室，領導慷慨激昂的演講稿，內(nèi)容可能來自從沒踏進過職場的大學生。

　　Nico前后找過五六次“二牛馬”，成功熬過年末大劫。她覺得性價比極高，花遠低于自己時薪的錢，就能購買兩個小時的自由。作為雇主，她擺脫了工作環(huán)境的限制，在上下班的路上把要求提給對方就行，“可能第二天我就有成果了”——她最厭惡的就是占據(jù)下班時間的急活。

　　如果領導不滿意，她也可以沒有心理損耗地要求“二牛馬”返工。她只需要做一個傳遞信息的中介。

　　做文案策劃的阿青目前對自己的定位也是“中介”。她今年28歲，甚至想做一個“二牛馬”分包平臺。2024年4月，為了緩解可能降薪裁員的焦慮，她開始接兼職，主要是從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那里接一些排版的活。機械、簡單，不用動腦，可以在“摸魚”的縫隙時間或者周末完成。

　　后來，朋友那邊的需求量擴大，阿青就將承接的活兒再次分包出去，相當于找“三牛馬”，她從中適當抽成。

　　她會提前發(fā)一份排版文件給應聘者，算是“筆試”，也能檢驗對方是否具備使用電腦基礎軟件的能力，通過后再派發(fā)相關任務；此外，還要考察對方是否有基本的責任感，不會半路跑路。給譯文排版是個單調(diào)重復的活兒，不需要理解文件內(nèi)容，能大概記下來文字形狀就可以，涉及到韓語、法語，西班牙語等原文。如果說有什么能力要求可言，那就是持久忍耐。

　　招募信息發(fā)出后，大量私信涌入后臺。根據(jù)阿青的觀察，來應聘的主要有三種類型：首先是時間充裕的大學生，阿青說，很多人會詳細介紹自己的簡歷，并且會寫動人的小作文，解釋他們很需要這份工作，希望得到機會；另外是工作量不飽和，或深陷裁員危機的職場人；最后一部分，是全職主婦，困在家庭里的她們，希望能在被孩子、家務占據(jù)的日常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事情做。

　　甲方乙方

　　當身份從職場里的執(zhí)行者變?yōu)?ldquo;甲方”，看待問題的視角也在悄然變化。Nico確切感受到工作中溝通有多重要。有的“二牛馬”并沒有完全理解她的要求，但中途也不詢問，直到收到結果才發(fā)現(xiàn)很多地方不準確，只能返工重做。

　　另外，即使只是一份單價低廉的二次勞務分配，話語權也牢牢掌握在甲方手里。很多對這份兼職有意愿的人，并不會提前溝通好具體價格，會選擇先干活，再要錢。有些人預期很高，結果發(fā)現(xiàn)和想象中有差距，也不會多說什么，只是不再合作。她一般會給時薪20-30元，Nico說這是市場行情，更何況，“也有人愿意以更低的價格來做。”

　　就像公司為了提高效率而設置標準化流程那樣，她也嘗試為一些日常性工作提供“說明書”，把要求歸類，確保不管把活扔給任何一個人，都能被迅速處理。

　　小雨雖然還沒有大學畢業(yè)，但已經(jīng)算得上資深“二牛馬”。她的“工齡”從高考結束就開始累積，如果把代寫作業(yè)也算上的話，大概要追溯到初中，小雨補充說。

　　她的業(yè)務范圍相當廣泛：職場報告、匯報PPT、手抄教案。在跟我們通話的同時，小雨還在做剪紙——她接了一個美術作業(yè)的急活兒。甲方是一位同城的媽媽，她孩子的學校要求盡快提交作業(yè)。

　　2024年，她合作最多的群體是教師，承包了很多手寫教案，“不單是因為字好看，可能還因為我能模仿他們的字體，細節(jié)決定成敗。”小雨說，她做這個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她生長在傳統(tǒng)的師范家庭，哥哥姐姐們都做老師或者教培。她能通過親戚接觸到一些“業(yè)務”。

　　她接過最大的單子來自一位休產(chǎn)假的初中歷史老師。6000塊錢，小雨承包了對方一學年的PPT、教案以及習題輸出。對方說，學校請的代課老師是位大學生，不太負責，就把重點的活兒分包給了小雨，代課老師負責上課和批改作業(yè)。

　　小雨學的是環(huán)境工程專業(yè)，現(xiàn)在在北方一座二線城市租房實習。行業(yè)疫情期間變動很大，這份實習開始之前，公司剛剛進行過一輪裁員。她也不知道自己將來會面對什么，只希望“努力搞錢”。

　　她不怎么挑活兒，最低接過1塊錢一份的檢討書。除了干好二牛馬的工作，她也樂于提供情緒價值。小雨在線上接單時，遇到許多打工人向她吐槽工作的苦惱，“前腳剛交完，后腳又來一個活，怎么那么煩……”她聽完也會和對方分享自己實習時的委屈，表現(xiàn)出理解和共情。

　　為了維護自己的最低權益，她有時會提前和雇主簽合同；如果對方不滿意成果要求修改，可以提前約定好；如果最終還是不滿意，需要返還報酬的具體比例，以及酬勞的具體支付方式。

　　小雨說，目前她接的業(yè)務大多在舒適區(qū)，還沒有碰到過很難纏的甲方。最嚴重的一次，是修改了5次PPT，有時候改配樂，有時候改動畫，但最后對方還是選擇了第一版，“很經(jīng)典的甲方，很戲劇性。”

　　同樣作為大學生“二牛馬”的海星沒有那么幸運。她碰到過許多奇葩甲方：有人“白嫖”成果，寫完交上去直接沒回音了，也沒給任何報酬。一個客戶花10塊錢找她寫一份會議紀要，她整理完交過去之后，對方不滿意，但不提修改意見，只是一直催促她退錢。還有客戶明明只有一個標點符號要改，或者零星幾個錯別字，也要給她標出來，讓她改完再重新發(fā)一遍文件。后來，為了預防跑單，海星都會讓客戶先付一半定金。

　　講不清楚需求的甲方同樣令人崩潰。海星說，有客戶一開始說沒有具體要求，等寫完，對方才說有注意事項；還有直接把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的對象搞錯的，就要整個推翻重來。當然，有些客戶的需求過于“獵奇”，她也做不來——曾有人找她代寫情節(jié)變態(tài)的色情小說。

　　最開始，海星是在寫手群里接活，群里有專業(yè)的中介，會從她們的報酬里抽成。比如300塊單價的活，到她手里就只有100塊。她干脆退出自立門戶。業(yè)務領域不斷拓寬，從整理會議記錄，整理錄音，代寫PPT，到代寫朋友圈文案，甚至代寫獲獎感言。

　　目前，海星已經(jīng)有了兩個持續(xù)合作的客戶，都是打工人：一個每月會找她寫一份心得體會，另一個會不定期把自己寫的東西發(fā)過來讓她潤色修改。

　　和甲方熟了之后，她會和甲方一起吐槽共同的“老板”。甲方苦惱自己明明不擅長文字工作，卻總被派到這種活，她也會附和，“快點換個老板吧，這樣你也不用每次都花錢請代寫了。”

　　競爭者出現(xiàn)了

　　對辭職創(chuàng)業(yè)的琪琪而言，做“二牛馬”更像是奪回工作的主體性。轉行開二奢店、做自媒體之前，她在單位為一些活動寫宣傳稿，也承擔策劃類的工作。頻繁加班的節(jié)奏持續(xù)了差不多四五年，她感覺非常疲憊，到了忍耐的極限。

　　現(xiàn)在，她接到的大部分“二牛馬”單子也是寫通訊稿、或者公眾號文案，但和工作時的感受完全不同。琪琪說，在之前的單位寫宣傳稿時，風格、方向、內(nèi)容都大差不差，但現(xiàn)在，她會接更有挑戰(zhàn)性的稿件，有些發(fā)表在中央級的媒體上。

　　另外，現(xiàn)在她能自由把控自己的時間，可以決定在下午或晚上寫稿，也可以自由挑選接什么活。“我是自己的甲方，最近累了就不接稿。”

　　換做以前，領導安排了就必須要做，稿件也要符合領導的預期。琪琪記得，自己剛入行時還被罵哭過，領導很直白地指責她“辭藻華麗但就是堆積起來的東西，根本不能看”?，F(xiàn)在，在主業(yè)開店之外，兼職做“二牛馬”，她反而覺得松弛：大家的關系相對平等，如果不滿意下次不合作就好了，互相都沒什么心理負擔。

　　但過年后，她開始焦慮，潛在的競爭對手出現(xiàn)了，AI軟件。“我有試過，真的很厲害。它暫時還不能完全取代我的工作，但是以后，它經(jīng)過再訓練，再優(yōu)化之后，可能真的會替代掉我。”

　　起碼目前暫時安全。琪琪說，AI目前就像一個積木搭的骷髏架子，只是在模仿人，還無法模擬人類真實的情感和感受。比如，AI可能暫時還讀不懂領導對一份行業(yè)報告的要求，讀不懂那些“言外之意”。有一回，對方并沒有傳達領導的原話，而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向琪琪提了要求，但修改后的稿件還是被領導打了回來。她向客戶詢問了領導的直接意見才發(fā)現(xiàn)，問題出在風格上——那是一篇醫(yī)療行業(yè)的文章，領導想把更吸引人的、更重要的信息放在開頭，而不是概括性的總結。

　　Nico的擔心是自己找“二牛馬”的事情在現(xiàn)實職場中暴露。她說，這種把工作分包出去的行為，領導肯定是不能接受的，沒有哪個單位會同意這種工作方式。她說，領導能接受員工用AI，也不能接受分包給真實的人，因為風險不可控。她很清楚“這只是個人行為，被逼得沒辦法了”，如果被發(fā)現(xiàn)，大概率會受到懲罰。為了避免風險，她會將分發(fā)出去的任務做隱私方面的處理。

　　她承認這種方式應該也會對其他同事產(chǎn)生影響，畢竟看起來自己干的事情比別人更多，但并不會涉及核心利益。“領導不在意這個，他不去真的考慮工作是不是分配得平衡。”

　　大家就像在進行一場角色扮演游戲，把戲演完就好，至于其中的“毛刺”，完全可以忽略不計。Nico說，作為工作已經(jīng)十幾年的職場“老油條”，她早就習慣了把工作只當作維持收入的工具，而不承載任何喜歡、熱情。從財經(jīng)類專業(yè)畢業(yè)后，她一直在這個算不上喜歡的行業(yè)熬著，經(jīng)驗與積累成為某種枷鎖，將她綁定在這條固定的軌跡上，“只能按照這個方向繼續(xù)走，不可能再去換一個全新的行業(yè)方向。”

　　找“二牛馬”就像是花錢買下一小段走神兒的時刻，從沉悶的格子間里推開一扇窗，透口氣。

　　不過，農(nóng)歷新年過后，Nico就沒再找過“二牛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