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原標題:從衡中畢業(yè)十年后,我還是有后遺癥 衡水中學已經(jīng)不再是新聞熱點,但衡水式中學正在過去的幾年里遍地開花。 當尖子生和教育資源不斷涌向省
原標題:從“衡中”畢業(yè)十年后,我還是有后遺癥
衡水中學已經(jīng)不再是新聞熱點,但“衡水式”中學正在過去的幾年里遍地開花。
當尖子生和教育資源不斷涌向省會城市、超級高中,許多縣城中學、小城中學,選擇進入“衡水模式”——哪怕還沒人能為這種模式,劃定出明確的標準。
跑操,晨讀,極限壓縮時間,以分數(shù)和升學率作為目標,師生共同生活……不同的中學,又在這些標志性的動作上,衍生出自己的特色。“它是中學的一種生存方式,也是學生和老師的一種生活方式。”有畢業(yè)生這樣評價這些爭相效仿衡水中學的學校。
一如衡水中學曾經(jīng)面臨的爭議,人們對數(shù)量攀升的“衡水式”中學,同樣態(tài)度復雜。而對于從其中畢業(yè)的一屆又一屆學生來說,這段經(jīng)歷的影響,遠比三年更漫長。
當尖子生和教育資源不斷涌向省會城市、超級高中,許多縣城中學、小城中學,選擇進入“衡中模式”——哪怕還沒人能為這種模式,劃定出明確的標準。
跑操,晨讀,極限壓縮時間,以分數(shù)和升學率作為目標,師生共同生活……不同的中學,又在這些標志性的動作上,衍生出自己的特色。“它是中學的一種生存方式,也是學生和老師的一種生活方式。”有畢業(yè)生這樣評價這些爭相效仿衡中的學校。
一如衡水中學曾經(jīng)面臨的爭議,人們對數(shù)量攀升的“衡中式中學”,同樣態(tài)度復雜。而對于從其中的一屆又一屆畢業(yè)生來說,這段經(jīng)歷的影響,遠比三年更漫長。
“609班北前2北1男生一直托著下巴瞇著眼看左同桌女生”“609班中后3南1拿光盤當鏡子照,而且照得很帶勁”“598中前一南一梳辮子”……2014年第13周,衡水中學的量化扣分細則,在社交媒體上受到了大量關注。
十年過去,衡水中學幾乎已經(jīng)不再出現(xiàn)在熱搜榜,但“衡中”幾乎已經(jīng)成為一個專有名詞,用來指代那些追求極致高效的中學。
近段時間,越來越多衡水模式的規(guī)則類怪談,重新出現(xiàn)在社交媒體的公共領域。不少衡水模式的經(jīng)歷者,或激憤或平靜地敘述中學生活,對他們?nèi)蘸笫┘拥穆L的影響:有人養(yǎng)成了拖延癥的習慣,只為盡可能多地享樂,有人面對喜歡的對象,不知該如何建立親密關系,還有人至今都在“卷”,覺得休息是一種罪過,是浪費時間的表現(xiàn)。
中學畢業(yè)多年后,過度緊繃的后遺癥,不斷顯現(xiàn)。
一千所“衡中”,一千種模樣
清華、北大錄取人數(shù)達到了107人,位列全國第二,僅次于人大附中——這是衡水中學在2024年交出的成績單。
由于極為耀眼的重本率和高分人數(shù),衡中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所學校,一個高分精英的生源地,更演變?yōu)橐环N榜樣式的教育模式,對于教育資源緊張的小城中學來說,充滿吸引力。
幾年前,很多中學都掀起了派老師到衡水系中學取經(jīng)的熱潮。效仿高壓管理,通過嚴苛的時間管控力,擠出更多高分考生,普通中學也有培養(yǎng)清北學子的潛質。
胡芷晴曾就讀于山西省一所省內(nèi)排名前十的重點高中,她記得,高三時的學校管理方式,就與傳說中的衡水模式類似:每天大約在早上6:50到達教室,上午上四節(jié)課后會有午休時間,夏令時的話下午2:30開始上課,直到下午6:00,晚上的自習時間從7:00持續(xù)到10:00。
不過,傳聞中更加嚴苛的烈日下背書、早晨跑操,胡芷晴并沒有經(jīng)歷過。 這種相對“松弛”的喘息空間,或許與胡芷晴的學校位于城市中心不無關系。
在更多縣城中學里,學習往往意味著一種更為內(nèi)卷、更為逼仄的姿態(tài)。
即便畢業(yè)多年,路曉冉仍對縣城高中的作息印象深刻。
她曾就讀于湖北省宜昌市的一所縣中,那里幾乎照搬了衡水模式的嚴苛:5:30早讀,早讀一兩個小時后再上課,留給他們吃早餐的時間,只有5:30前或早讀結束后的十分鐘內(nèi)。“好多人餓得受不了,就用書擋著偷偷吃早餐”,如果這時候被老師發(fā)現(xiàn),還會被批評。
路曉冉記憶里,有女同學早上洗頭,來不及吹干就趕去早讀,一邊早讀,頭發(fā)上的水一邊淌到課本上。“到了冬天,女同學的頭發(fā)上還會結一層冰。”
這樣緊湊的時刻表,也對身體造成了具體的影響。路曉冉在高中“幾乎沒有多少完全清醒的時候”,因為22:00結束晚自習,第二天5:30就要早讀,平均每天只能睡五個小時。到了冬天天氣冷的時候,她經(jīng)常會感冒,每次都要持續(xù)一個多月才好轉。
當一、二線的城市中學講求素質教育,開設法語入門、電影鑒賞、定向越野、野外觀鳥等課外興趣班時,生活在小城的同齡人們,必須設法闖過應試選拔。
但從某種角度來說,縣城中學的“衡水化”,是既主動又被動的選擇。
武漢大學社會學院教授楊華在《縣中:中國縣城教育田野透視》一書中,通過田野調(diào)查和大量訪談,對縣城中學的變化進行分析:“超級中學”對縣中的“掐尖”,使得留在縣中的優(yōu)質生源越來越少,資質較好和家庭條件較好的生源,紛紛涌向地市和省會城市,留在縣中的,更多是走不出鄉(xiāng)村縣城,卻又十分渴望走出鄉(xiāng)村縣城的學生。
論文《超級中學:提高抑或降低各省普通高中的教育質量》對“超級中學及其導致的教育壟斷對其所在省份高中教育整體質量的影響”進行探究,結果發(fā)現(xiàn),超級中學教育壟斷指數(shù)與理科一本線的變化趨勢大致相反。(圖/相關論文配圖)
面對這種衰落,縣域資源無論怎么投入,都難以挽回,而實施衡水模式,尚且可以卷出一批尖子和“普本”。于是,縣中們勢必走上強化應試,“甚至比‘超級中學’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道路。
哪怕距離衡水中學千里之遙,哪怕真正的“衡水模式”也不只靠高壓,但許許多多的縣中,還是朝著自己心目中的“衡中”邁近了。
“我們是實驗班,
很多人日常都是臟臟臭臭的”
溫寧來自真正的衡水中學。
對于曾就讀于衡水第一中學(現(xiàn)泰華中學)的她來說,即便畢業(yè)多年,中學時光仍在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早上聽到音樂彈跳起床跑步下樓,早上5:40左右列隊,跑操時身體緊貼前面的同學,常被前面同學的馬尾掃到臉……無數(shù)個清晨的跑操,是她對高中記憶的重要部分。和其他同學一樣,她會在朦朧的月光下拿出小本子高聲背誦,班主任會錄下這一過程發(fā)到家長群,點名表揚聲音大的、列隊早的同學。
航拍某中學校園運動場上的跑操比賽。(圖/視覺中國)
洗澡、洗衣是奢侈的,通常只在周末的指定時間進行。如果不是周末,那就需要結束晚自習后馬不停蹄地跑回寢室,才能趕在熄燈前解決好個人衛(wèi)生問題。“很多人都蓬頭垢面,患上了很多小毛病,停經(jīng)、胃痛、感冒、真菌感染都很常見。”
“我們是實驗班,很多人日常都是臟臟臭臭的。有一位常年霸榜年級前十的同學,似乎是患了婦科病,周遭的異味非常大,這招來一些持久的、直白的抗議。”溫寧回憶道,“但她一點不受影響,除了學習外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至今我都記憶猶新。”
然而,溫寧并不認為衡中是網(wǎng)傳的應試工廠,而是更偏向于用管理思維來管理學生——通過熱血的條幅、對時間的嚴格規(guī)定、完善的獎懲機制等要素,學生既沒有時間進行課業(yè)之外的閱讀,也沒有能量去完成無關分數(shù)的思考,只是埋頭在設定好的軌道和一個又一個目標間奔跑。
當離開了衡水第一中學,進入到自由度更高的大學生活后,溫寧反而覺得非常不適應,因為自己已經(jīng)“習慣了按照指令完成任務”。這種不適應,甚至延續(xù)到了研究生階段。
她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休閑帶來的快樂,與學習無關的事情會給她帶來一種愧疚感,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此外,“情感淡漠、欲望低迷,不懂得人情世故和生活常識,沒有接受過性教育、生命教育,也沒有對世界更廣闊的追問”,溫寧如此總結中學時光留給她的缺失。
另一部分衡水模式的親歷者,則表現(xiàn)出對玩樂和休息的極度補償。上了大學后,路曉冉?jīng)]有上過一次早八的課程,以至于認不出哪位是授課教師,還會給自己買很多帶花色的衣服和珠寶首飾,作為某種精神和物質上的雙重補償。
一位曾經(jīng)在區(qū)縣中學經(jīng)歷過三年衡水模式的姑娘,高考后進入一所名校,卻在社交媒體上描述自己進入大學后的“墮落”:曠課、熬夜,錯過考試。原本約定好的采訪,也在兩次凌晨推遲后,不了了之。
經(jīng)過三年不間斷的學習和規(guī)律生活之后,很多人卻對學習和自律再提不起興趣。
“我吃了太多沒有必要的苦了”
“你如果沒有北京人大附中這種資源,就別覺得衡水模式不好!”
一條關于衡水模式的討論帖子里,在大量抨擊和反對聲中,一條評論顯得格外突兀,卻是相當一部分師生、家長和網(wǎng)友的真實看法。
置身于教育資源洼地,人們需要衡水模式的托舉。而被托舉者,在走向高處后回望這段經(jīng)歷,也并不能全然否定它的價值。
從衡水第一中學畢業(yè)后,溫寧在一所華北高校度過了大學時光,而后又進入了一所中外合辦的研究生院校。在她看來,河北尖子生作為應試優(yōu)勝者,集中享有有限的教育資源,通過高考的方式進入優(yōu)質大學,似乎是抵達更廣闊世界的唯一途徑。
即便天資愚笨的學生,也能在高度秩序化的空間里,搭上學習的快車。他們不需要形成個性化的方法論、不需要花時間試錯和探索、不用擔心被松散貪玩的同伴擾亂節(jié)奏,只要聽話、遵守學校規(guī)定的時間表,按部就班地走完高中三年,一個超乎想象的結果就有可能到來。
一名來自河南省偏遠地區(qū)的網(wǎng)友也表示,自己作為小鎮(zhèn)出身、考上985大學的孩子,選擇衡水模式也是一種無奈之舉。“小鎮(zhèn)沒有資源去實施所謂的素質教育,也沒法搞競賽保送,拿什么和大城市卷?只能靠題海戰(zhàn)術。”
某種程度上,縣中們所學的“衡中”,與真正的衡中相去甚遠。2024年10月,北京大學副教授林小英在與網(wǎng)民對話時,就曾直接指出:
“以我看到過的縣域內(nèi)最好的高中的管理模式來看,跟衡水中學大同小異,或者說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但衡水模式其實不僅僅是半軍事化的管理,還有教師花大量的時間集體鉆研做題套路,把考試的知識點、做題的套路和應試策略吃得非常透徹,這可能是一些自認為習得了衡水模式的縣中做不到的地方。表面的東西容易套用和模仿,但內(nèi)功不見得就看明白了。”
而在許多小城中學的自顧自摸索中,青春期的學生們也許失去了對異性的好感、對時尚的追逐、與好朋友說笑玩耍的渴望,也許也收獲了超出預期的成績、一個跳出小城的機會,以及對往后人生的深刻影響。所得與所失,主動與無奈,難以簡單論說。
不過,無論日后懷有抱怨還是理解,幾乎所有受訪者,都不懷念那段青春,更不想重來一遍。
當被問及“是否感謝高中的衡水模式讓你考上好大學”,路曉冉?jīng)]有任何猶豫地回答:“絕對不會,我吃了太多沒有必要的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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